作家李敖他把向一個時代說不的勇氣保留到了最後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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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李敖他把向一個時代說不的勇氣保留到了最後!

再見!

作家李敖 3 月 18 日上午 10 點 59 分,因腦瘤病逝於臺北榮民總醫院,享壽 83 歲。

消息一出,震撼各界。但關於死亡的消息,李敖早已向各界預告。

2017 年 2 月李敖得知自己罹患腦瘤,剩餘不到 3 年的生命。同年 6 月,他透過經紀人鄭乃嘉公開告別信,信中寫道:“我現在每天要吃六粒類固醇,所以身體裏面變得像一個戰場,最近又感染二次急性肺炎住院,我很痛苦,好像地獄離我並不遠了。我這一生當中,罵過很多人,傷過很多人;仇敵無數,朋友不多。醫生告訴我:你最多還能活三年,有什麼想做、想幹的,抓緊!”。

這並不是李敖第一次接近生死關卡,2003 年他曾被檢驗出有攝護腺癌,面對病痛,他坦然面對,當時開刀的前夕,李敖依然談笑風生地吟詩。

在高調發表告別信的那天,李敖公開接下來的計劃,他說要在大陸開個新節目《再見李敖》,並打算把《李敖大全集》編輯完。告別世間之前,他想把所有仇人、好友聚在一塊,大家明說話,把這一生的紛擾做個總結。

說起李敖的一生,確實每件事都伴隨着爭議,他的每一個談話、思考、行爲,都被媒體放大檢視,就連私生活也是。

曾有媒體詢問李敖是否知道自己曾經罵超過 3000 多人,他說自己很痛苦,並引用英國作家王爾德的一句話:“你要小心選你的敵人”,他補充:“敵人是要挑的,因爲有的敵人很爛,他沒有資格做你的敵人!我到臺灣最痛苦的就是,我碰到的都是些爛敵人!我沒法選!那就一網兜售,全部斬絕”。

狂妄、桀驁不馴這些形容詞,用在李敖身上絲毫不爲過。

爲數不多的好友當中,就屬陳文茜最爲知名。2017 年 12 月,陳文茜曾在微博上 PO 文說:“一切都在倒數”。此後她接受媒體採訪時說,“李敖超越了這個時代,因此要等到李敖真正死了,臺灣纔會真正想要紀念他”。今天,當她得知李敖的死訊時,她不願多說什麼,只短短地回兩個字:“哀。嘆。”

對於不少年輕觀衆來說,李敖就是那個身穿紅色夾克,帶着黑框墨鏡,在熒幕面前滔滔不絕鍼砭時事的人,不時還會夾帶一句 “小心我告你” 。儘管李敖的官司通常以敗訴收場,但他認爲 “打官司不在結果,而在於過程”。

作家李敖他把向一個時代說不的勇氣保留到了最後! 第2張

有評論家用“文化頑童”一詞形容他,認爲李敖對世間的每件事都看不慣,但重點是他敢於發表意見,即便與當下輿論完全相反,他也毫不畏懼。

當代社會裏,沒幾個人敢自稱大師,但李敖不是。他不僅自稱大師,還強調所有欣賞他的人,原因相當簡單,因爲:“我李敖優秀”。

李敖這一生中幹過的事太多,就連出版的著作也超過百本,幾乎沒有人有辦法完整總結與回顧他的成就與爭議,儘管如此,依然有個最清晰的特點:向一個時代說不的勇氣。

向一個時代說不的勇氣

1935 年 4 月李敖出生在東北。1949 年,14 歲的李敖隨着國民政府遷臺,有非常長的一段時間,他都在臺灣生活,歷經戒嚴時期與解嚴之後的臺灣社會變遷,他持續發表意見。

不過,就如同許多隨着國民政府來臺的文人一樣。對於中國大陸的情感,也是李敖一生中如影隨形的課題,這突顯在他的文學創作、政治立場上。

李敖來到臺灣的那一年,國民黨政府纔剛在臺灣頒佈戒嚴令,並開啓了長達 38 年的戒嚴時期,這段期間內,對不少知識分子來說是個相當沉痛的年代,所有與當局相違背的思想與行動都會被判定爲異議與叛亂分子,接着被抓到牢裏。這段期間內,李敖入獄了兩次。

1971 年 3 月 19 日,當年 36 歲的李敖第一次被捕,隔年的 2 月 28 日被以“叛亂罪”入獄,判刑 10 年,最後則在 1976 年 11 月出獄。李敖被捕是因爲他曾經替被稱爲臺獨教父的彭明敏偷渡外逃,時任蔣介石掌權,對臺獨活動給予嚴厲打擊,因此將李敖關入獄。

第 2 次入獄則在 1981 年 8 月,起因是 “李敖侵佔蕭孟能家產”與“蕭孟能誣告李敖”案,原先臺北地方法院法官判李敖無罪,到了臺灣高等法院後,改判李敖入獄半年定讞。

回顧李敖兩次入獄的始末,許多評論者都認爲李敖在那個年代,確實背上不少莫須有的罪名,同時間也說明了文化人士在那個年代的共同命運。

然而,這些過往沒能阻止李敖持續向社會表達異見,李敖成了戒嚴時期的知名 “黨外” 人士。

“中國人寫白話文的前三名是李敖、李敖、李敖。”

政治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講座教授陳芳明回憶李敖時,說起了《文星》雜誌。這本雜誌是臺灣社會在戒嚴時期,相當重要的一本文化刊物。

1961 年,時值 26 歲的李敖,投稿到《文星》,他表達西化的觀點,也主張白話文,並且爲胡適辯護。他的文章當時在文壇引發一場中西文化間的論戰,因爲筆鋒犀利,李敖開始在文壇嶄露頭角。1963 年,他接任《文星》主編。

陳芳明曾評論李敖:“爲那個時代開出一條道路”。

就在《文星》被查禁前的最後一期,李敖讓許多擁有不同立場的人同時出現在雜誌裏,並且撰文批評國民黨。陳芳明認爲李敖擁有過人的勇氣,他的成就包含讓當時年輕人認識了現代文學、自由主義。

李敖這一生中,確實罵過無數人,唯獨胡適,是他所敬佩的人。

1958 年當胡適到臺北就職 “中央研究院” 的院長一職,某次的演講,有人把坐在臺下的李敖介紹給胡適認識,這是他們兩第一次見面,接着他們兩個長談了幾個小時。

在這之後,李敖在《文星》雜誌寫了一篇《播種者胡適》:“我們只消肯定胡適在文學革命的貢獻、新文化運動的貢獻、民主憲政的貢獻、學術獨立和長期發展科學的貢獻,我們就可以論定他對我們國家走向現代化的貢獻了,除此而外,一切都是餘事!”

在胡適過世後,他依然不停地在許多場合表揚胡適的貢獻。2009 年 2月 《李敖妙語天下》的節目當中,他說起自己對胡適的敬佩。當時,他直接批評馬英九對於五四運動、新文化運動的無知,接着仔細爬梳運動的過往,並從胡適從美國回臺灣之後開始說起,他說自己也曾參與接機,看見胡適不僅能跟每個人握手,甚至可以與對方說初一些他的近況。李敖強調胡適對人觀察入微以及擁有超凡的記憶力。

李敖對胡適的敬佩之意,也讓他出版好幾本與胡適有關的書,像是《胡適研究》、《胡適評傳》,編出了《胡適選集》。

李敖曾經說自己這輩子寫過的字超過 2100 萬字,是魯迅 700 萬字的 3 倍,他也自豪對文壇的貢獻:“ 50 年來和 500 年內,中國人寫白話文的前三名是李敖、李敖、李敖。”

無論是文化圈的大事,還是政治變遷,李敖的批評精神如同鬥士一般,不管媒體環境怎麼變,他總會會找到一個可以發聲的管道,並且找到言論的出口。

事實上,李敖曾希望把批判的精神,改爲從政並直接影響社會,他曾經兩度參選總統與臺北市長,但最終的得票率都沒超過 1%。

某種程度來說,這似乎也說明李敖註定成爲體制外的批評人士。作家楊照曾撰文評論,李敖的文字概念雖然粗糙粗顯,但他實際在運用文字時,卻塑造了感染力極強,卻又很難有人模仿得來的獨特風格。

宋朝有個風俗,叫“八十孩兒”。小孩出生,爲了盼他長壽,在他腦門子上寫“八十”兩個大紅字,以討吉利。現在我真的活到八十歲了,腦門子上要寫,得寫“八百”才過癮了。看來“八百”是活不到了,但寫幾百條浮生雜憶是沒問題的,於是我花四十天寫他幾百條。因爲是浮生雜憶,不求齊全,隨筆而爲,盡得風流。書名原擬《李敖八十風流錄》,嫌八十太老氣,改爲《李敖風流自傳》(簡體字版名爲《李敖自傳》——編者注)。由於寫法太破格,也可叫作《李敖浮生繽紛錄》。看來破格的馬勞(André Malraux)的《反回憶錄》(Antimémoires)、葛拉斯(Günter Grass)的《我的世紀》(Mein Jahrhundert)都寫得太規矩了。唐朝詩人寫“文采風流今尚存”是吹牛的,實際上,他們的“文采風流”,直到李敖身上方得實現。“後之視今,亦猶今之視昔”。“今之視昔”者,我也;“後之視今”者,有乎哉?沒有也。千山獨行,千古一人,廣陵之散,從此絕矣!

凡例

一、一生寫的書都太有板眼了,這本書要顛覆一下:信筆所之,不計較章法、文體、均衡感、首尾相顧,但得徜徉自然,不怕亂七八糟、不怕不連貫。

二、有時用瓜蔓式。瓜蔓就是跑野馬。跑了一陣再回來,或不再回來,悉隨性之所至。

三、有時長話短說,有時短話長說,囉唆一下。也不怕小有重複。重複就重複,我在加強事實、加重語氣啊。至於長話短說,難道在做簡報嗎?不是,只是不想多花時間。萬一說長了,一定是氣極了。

四、所寫黑暗中見野火、文明中見野蠻,得其野趣;又俗中見雅、雅中脫俗,得其雅趣,也得其俗趣。

五、多寫花絮。古人“蹤跡大綱”“情懷小樣”,古人吹牛,我卻得之。

六、有時用跳躍式。跳躍式寫法最自然。看來沒頭沒尾,其實自成單元。跳躍式寫法也不是一跳不回,它會“將往復旋”。只是跳回來的時候,你銜接不上了。跳蚤多麼了不起,它以三毫米的大小,可以跳高自己七十倍、跳遠自己一百一十倍。跳躍真好,它可以平地就給自己高度和遠方。請接受我的跳躍式寫法。

兩位老太太

我的寫法採“隨意嘮叨體”。我雖然已不耐繁劇文字,但自傳例外,該囉唆之處,絕不輕饒,還要特別囉唆一下。汗牛也、充棟也、上網也、下載也,古今自傳多矣,但最好的,出自兩位老太太。一位是趙元任太太楊步偉,一位是胡適太太江冬秀。老太太式自傳的最大好處,在她隨意嘮叨。唯其隨意,故少弄假;唯其嘮叨,故無遺珠。李敖者,行文固大手筆也,以大手筆效老嫗書;能解老嫗,方足以讀自傳。知我者,其唯老太太乎?我的收藏中,有一章打字稿,上面有胡老太太親筆改動,是罵乾女婿、乾女兒錢思亮和錢思亮老婆忘恩負義的,罵得很生動。胡適生前招朋引類,引來的多是匪類;胡適死後,一一現原形而去,毋怪胡老太太怨氣滿紙也。

時——一九三五

一九三五年,那是中國人最倒黴的年代,阿比西尼亞最倒黴的年代,猶太人最倒黴的年代。猶太人被鎖定是萬惡之源,直到被殺了六百萬才稍得喘息。那種殺戮是漸進的,從他們身掛牌子自責開始;就在一九三五年,他們就被掛上了。掛牌子,洋人可早了去了!

地——我住在中國

我否認“中華民國”的存在。有人問你不承認“中華民國”,那你住在哪裏?我夷然答曰:“我住在中國。”所謂“中華民國”,事實上,根本相當於中國的一個省,以一個省的現狀——拖了長達六十六年的現狀,居然要“省可敵國”“分庭抗禮”,這是很不要臉的抹殺事實的態度。如果大陸上一九四九年起沒出現中華人民共和國,也許“中華民國”四字還可矇混適用;但是,中華人民共和國早就成立了,爲中國人民、世界各國所承認了,“中華民國”早已亡國屬實!我最愛挖掘國民黨的文件,我早就指出:一九五○年三月十三日,“中華民國”的亡國總統蔣介石在“陽明山莊”祕密講“復職的使命與目的”,就承認說:“我自去年一月下野以後,到年底止,爲時不滿一年,大陸各省已經全部淪陷。今天我們實已到了亡國的境地了!但是今天到臺灣來的人,無論文武幹部,好像並無亡國之痛的感覺……我今天特別提醒大家,我們的中華民國到去年年終就隨大陸淪陷而已經滅亡了!我們今天都已成了亡國之民而還不自覺,豈不可痛?”白紙黑字如此,可見說“中華民國”未亡者,自不符合“總裁言論”“總統訓詞”也!而奴才們的“總裁”與“總統”,私下裏也未嘗不承認“中華民國”已亡的事實。當然,私下裏是一回事,明目張膽又是另一回事。蔣介石在明目張膽時,還是不要臉地宣稱“中華民國”不但未亡,還涵蓋整個大陸。並且,還涵蓋外蒙古。外蒙古早就被他賣掉了、外蒙古早就進聯合國了,蔣介石還說是他的。不甩賣國的蔣介石吧,外蒙古在我感覺裏一直是中國的。

人——曾經走過這樣一位血肉之軀

總結八十年的成就,似乎止於“示範”與“播種”。李敖一生獨來獨往而能獨立存在,貧賤不移、威武不屈,是爲“示範”;又在年復一年重圍中,自臺島流竄祖國,以自由智慧崇中反美爲天下倡,是爲“播種”。只是世界和中國太大,阻力也多,究竟能播多少種,難以評估。最後能把握的,也是以“示範”爲主。愛因斯坦(A.Einstein)論印度聖雄甘地(M.Gandhi)說:“後代子孫很難相信這世界上曾經走過這樣一位血肉之軀。” (Generations to come will scarce believe that such a one as this ever in flesh and blood walked upon this earth.)我蠻喜歡這一描述。後代子孫也難想象在我們中國,生民猶如過客、成千上萬又上億的過客,能夠反客爲主的,除非成羣結隊、立黨奪權營公或營私,個人絕無機會。不入於楊、則入於墨、或浮海入於美。個人沒有前途,只有夭折與犧牲。冒出頭來的個人僅有李敖一個、僅倖存李敖一個。如今也忽焉老矣。所以,就“示範”而言,反倒更爲寫真。其實古今個人,“匹夫而爲百世師、一言而爲天下法”者,畢竟寥寥。從歷史長流評估,也只是一道靈光而來,化爲一道陰魂而去。看看甘地吧,他一輩子的苦心與苦行,有生之年並沒看到;而橫死以後,自己國家的演變,也與他一生努力的走向不同。至今印度人懷念甘地,也只是“高山仰止、景行行止”的“示範”而已。山外有山,彼山非此山;人民景行閣下,景行半天,人民還是人民。“吾道不孤”是有的,但是點起名來,沒有幾個。爲你立幾個銅像可以,銅像只是觀光一景,不是嗎?(插播一句題外語:一生中,跟我上牀的女人最能見識到我的血肉之軀,最有“金剛經”“真實不虛”的情調,但她們知道我多偉大嗎?)

鬼——日本鬼子

我生那年,一九三五。正是日本鬼子羞辱中國如火如荼之年。蔣介石的國民黨政府對日本,是一路低聲下氣的。訂什麼什麼協定固不必說,一個言論自由上的故事,倒特別值得一提。杜重遠在《新生週刊》發表《閒話皇帝》一文,日本駐滬總領事以“侮辱天皇”爲口實,要求國民黨親日政府法辦。國民黨法院判了杜重遠一年兩個月,同時查封了媒體《新生週刊》。想不到吧?七十六年後,二○一一年,王偉忠之流卻利用媒體“全民最大黨”,向日本天皇道歉了,多丟臉啊!當年日本人給杜重遠和媒體的罪名是“侮辱天皇,妨害邦交”,日本人可惡,但還在有邦交基礎上戴你帽子。今天呢?日本人早就把你一腳踢開跟你臺灣沒“邦交”了,臺灣卻在自己有二十一萬的貧戶拮据下,由馬英九帶頭募捐,奉獻了五十八億給日本救災。如今槓上開花加上道歉,他們把臺灣人搞得這樣賤,馬英九、王偉忠可都是在臺灣的外省人呀。從一九三五年《新生週刊》事件到二○一一年“全民最大黨”事件,都被我趕上了。

原來我就是“上帝”

根本上,人是被上帝的化學遊戲給耍了。上帝造男女,又用化學成分作弄了,使生理有需要、心理有需要,所以有性交和愛情,在這些需要上隨上帝指揮起舞,百怪千奇,窘態畢露;上帝高高在上,竊笑以自娛。無法自脫於上帝的魔障,但是自成舞步,別立婆娑,還是有機會的。換句話說,把上帝指揮下的生理需要和心理需要予以改變,變得像萬花筒一樣的千變萬化、綺麗多彩,使上帝感到驚歎失控;上帝只是天工,但可以巧奪。上帝只變成動物層面的庸俗,包括單一的傳教士的性交姿勢,但我從這個層面提高了水平。我變得超越了庸俗,我作弄了上帝。

上帝把亞當夏娃們造得那麼粗糙,經過進步與修飾,變得多麼與亞當夏娃不同、多麼與諾亞方舟中的動物不同、多麼與原始的自己不同。我出自人羣,我曾受污染,我接觸到太多太多的庸俗和世俗,可是我走了出來,證明了可以勝天、也可以勝羣衆、也可以勝自己。在兩性關係上,從上帝到人羣,把這種關係搞得獸性、單調而痛苦。如今,我走了出來,我打敗了上帝給我的極限。

在牀上,上帝不見了,原來我就是“上帝”。

上帝管兩頭,我管中間

雖然如此,我仍舊自勉我自己一段話:“當它變得什麼也不是,你跟它同在一起,你也變得什麼也不是。你不必對隕石做什麼,如果你不與隕石同碎,你還是做你自己的世界性、普遍性、永恆性、生命性的工作罷。”這就是我一生的計劃,也是我餘生的方向。我一生的計劃是整理所有的人類的觀念與行爲,做出結論。人類的觀念與行爲種類太多了、太複雜了,我想一個個歸納出細目,然後把一個個細目理清、研究、解釋、結論,找出來龍去脈。這不像是一個人做得了、做得好的大工作,可是我卻一個人完成它。這是我一生留給人類的最大禮物;因爲人類還沒有一個人,能夠窮一生之力,專心整理所有的人類觀念與行爲的每一問題。也許有人說:“你做的,好像是最後審判?”其實不一樣,最後審判是人類的愚昧已經大功告成、已經無可挽回,只是最後由上帝判決而已。我做的,卻是一種期中結賬。結賬以後,人類變得清楚、清醒,可以調整未來的做法和方向。所以我做的,跟上帝做的不一樣,我們只是分工合作。上帝從最初造人類開場、到最後審判落幕,他只管首尾兩頭;而我卻管中間,要清清場,檢討一下上半場的一切。所以,上帝最後可以審判我,但在最後沒到以前,我要先審判他。

視——息眼之所

最喜歡把眼睛閉起來,埋在十七歲情人的大腿上。光滑、柔軟、溫暖、香馨,還有彈性……眼睛埋在那裏,我願從此一瞑不視,那是我永遠嚮往的安息地方。

年復一年的辛苦、日復一日的縈擾,在須臾之間,全化爲無形。出現在目前的,恰似那《神女賦》中的雲夢人兒,或近或遠、或俯或仰,陪你解脫又爲你解脫,讓你飄浮天上又婆娑人間。那樣的舒服,那樣的安謐。多麼希望那是一種歸宿,眼睛不要再睜開,就長眠在那裏。

聲——蝴蝶夫人

我的一個朋友薛起文是音響迷,整天整夜爲新款音響神魂顛倒。市面上一有新貨出來,他就瘋了,千方百計,要汰舊換新,搬進搬出,幾無寧日。我問他新舊之間,有那麼大的落差嗎?他苦笑一下,搖了搖頭。人生啊,N就很好了,爲什麼拼命追求N+1?不斷用新音響聽追魂曲的人,何不減1一下,N就好了?薛起文最喜歡聽CD歌劇,尤嗜《蝴蝶夫人》。我認爲《蝴蝶夫人》最令人吃不消的,在段落之間,失聲失音太長;以爲歌劇已完、夫人已死,不料又活回來。歌劇迷薛起文跟我說:他每聽《蝴蝶夫人》都要哭。他太太不許他用大音響了,他買了一臺隨身聽,偷偷在浴室放,結果每次大便完了、廁所門開,都淚流滿面而出。我聽了大笑:蝴蝶夫人終於慘死了。

色——日本女人

我太太小屯向我說了一句妙話,她說:“當你開始喜歡日本女人,就證明你老了。”真糟糕,我近年已有喜歡日本女人的傾向。日本女人比洋婆子細膩多了。寫真集要數葉月裏緒菜最好。我在電視節目中,展示葉月裏緒菜的照片,反證我們在這方面不如日本開放、自由。爲了這一展示,臺灣的新聞局行文警告了電視公司,但不敢警告我,這次似乎李敖吸引不了他們。人間最好聽的聲音,不是蝴蝶夫人的歌劇,而是蝴蝶夫人的叫牀。

書房之“被”

在書房裏,有時我不找書了,而是幸會它、碰到它出現了。書彷彿主動冒出來。風吹草低“現”牛羊也、圖窮匕首“現”也,主動在彼、不在此。讓我的眼睛被動吧,被動的快樂像被按摩。“被”字被這樣詮釋,多好!(雖然這些,都是十年前的風流了。 )我迷戀過那十七歲。十七不是一個靜止的數字,十七是三百六十五個日夜滑走的數字。當最後一個滑走,十七歲即將不再。不再,不是時間的不再,不是這一年青春的不再,而是十七歲的風華不再、歡樂不再、聲容笑貌不再。留給你的,是完整的回憶格子,等你細補、等你描紅。回憶是實況的延伸,它比實況還細膩、還完整逼真;如果你會回憶、而非傷逝。傷逝不是回憶,傷逝是一種錯誤的人生態度,它使快樂的回憶蒙上塵土。

從十七歲身上,我有結論在我心上。我用一句洋涇浜英文來寫我自己:I have taken more out of seventeen than seventeen has taken out of me.這就是我的結論了。文學作品《虛擬的十七歲》是我out of seventeen的另一範疇的所得。沒有seventeen的真身,我很難寫出那麼瑰麗的畫面。寫作和繪畫一樣,要有model。那一真身,就是我的模特兒。

願——我願我是馴獸師

所有的職業中,我最欣賞馴獸師。馴獸師這一行,建築在一個奇怪的敵我關係上,建築在“因爲你又不怕我又怕我”的大前提上。馴獸師馴公獅子,公獅子只要一衝過來,馴獸師就完了;可是馴獸師拿個長鞭子,吆喝着逼公獅子就範,蹲上圓凳。公獅子並不服氣,它一再拒絕、相持一陣,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上了,上了又伸出獅掌抗議,朝馴獸師一吼再吼。馴獸師面對的,是時時刻刻的不可測。馴獸師不像鬥牛士,鬥牛士面對的龐然大物是可測的。反正它就是敵人,它就是看你不順眼,要快步衝過來,你有技巧可以閃開。空間很大,牛轉個彎回頭,你已經重作準備了。但馴獸師就不一樣了,獅子比牛會轉彎,空間又同在一個大籠子裏,並且,又不止一頭獅子蠢蠢欲動,每頭都是兇手。只不過獅子們有了一個錯覺,以爲你比它強,它怕你,又怕又不怕,最後還是決定怕。under protect(在抗議中怕你而已)。還有一種馴獸師,藝高人膽大,要錢不要命,他居然可以叫公獅子張開大嘴巴,而把馴獸師自己的頭,塞到獅子口裏,你咬呀,看你敢咬!當然,十分之九、百分之九十九,獅子不敢咬。但是十分之一、百分之一出現了,就說不定了。我們聽到過“虎口餘生”這四個字,但沒聽過獅口餘下什麼。所以,馴獸師這一行太精彩了、太冒險了、太刺激了、太有挑戰性了。並且,聽說這行像劊子手一樣,還家傳的呢。爸爸是劊子手,兒子克紹其劊,也是劊子手。爸爸是馴獸師,兒子也是馴獸師。一個笑話說:有一天,兒子找不到爸爸了。他跑進獅籠,要獅子張開大嘴,一隻只檢查。人問他你去幹什麼?他說我在找我爸爸。

壽——一百歲前的八十感言

因爲我立志要活到一百歲,所以在八十歲時寫這本書,好像太早了一點。但是八十總是一個關卡,要定性、定位,總不失爲一定局。八十以後,所作所爲無非就此定局,錦上添花而已;所以,一百歲以前的二十年,只是花團照眼,其爲錦簇,八十以前早定之矣。

於是,幾經猶豫後,我還是決定寫這本書,給我一生做一前瞻和總結。前瞻一百,總結八十,除非我一百以前討逆、討姨太太,活得不厭煩了;我一生的定性定位,趁八十生日就此打住。我要用我的八十定性、定位,顯靈給人,使人感到,後世的子孫,很難想象“這世界上曾經走過這樣一位血肉之軀”。——這是我一百歲前的八十感言。在我文章和講話中間,我有個習慣,你可以說是惡習,就是要隨時插播吹噓自己。插播以後,又回入正題,講話與常人無異。全世界最習慣我這種習慣的人是賴嶽忠,開玩笑說,賴嶽忠是我的“御用攝影家”。他隨我的便,發現我一插播,他就喝口咖啡,見怪不怪,面露笑容,靜待歪風掃過。陳文茜說能夠以欣賞態度看李敖自我吹噓的人,是“有道之士”。她有時候是有道之士,有時候不是。

獅媽媽外出時

獅媽媽出去覓食了。三頭小獅溜出洞口,正在高興互咬。突然間,老鷹凌雲而降,抓去一頭。對飢餓中的老鷹說來,是自然法則。對驚恐中的、頓失玩件的兩頭倖存者,也是自然法則。動物眼裏,沒有悲憫;動物心裏,沒有感嘆。悲憫和感嘆都是我們加上的。有時候,我們明知這是自然法則,可以解釋,可是難以釋懷。我們總該調整一下自己,放開自己的視野,動物化再人道化。動物化,是某一程度的欣賞動物的“忘情”;人道化,是矚目在有關人道的大題目上,不能“忘情”。某種程度的迴歸原始,動物化的原始,也不失爲高明。

我與《自由中國》

我做中學生的時候,就對中國的思想家胡適有過很深的研究。我寫過一篇《關於〈胡適文存〉》,陳世熙那時正在臺大法學院辦《這一代》,他看中了這篇文章,願以胡適給他們雜誌的題字——“爲者常成,行者常至”來換,我同意了。不料臺大訓導當局在審稿時認爲有問題,不準登,陳世熙就還了給我。過了兩年,我已是大學生了,陸嘯釗辦《大學雜誌》,他不在乎,遂拉去登。刊出後近一年,“羅”忽然提議說:“何不寄給《自由中國》?他們一定登!”我過去認爲《自由中國》高不可攀,想都沒想過,經她提議,我就刪了一部分,由她謄好,寄給《自由中國》。

一九五七年三月一日的《自由中國》第十六卷第五期上,登出了這篇文章,改名《從讀〈胡適文存〉說起》。雷震立刻寫信給在美國的胡適,特別推薦這位對胡適有獨到研究的專家,這是胡適後來告訴我的。這是我跟《自由中國》結緣之始。

《自由中國》十年

回想《自由中國》雜誌馳騁十年的特色,正在它單純地講了真話。它的主軸是提倡自由民主,千書萬語在“與朝廷爭勝”(這是當年蘇東坡的“毛病”),很了不起。但我常常想,當《自由中國》被封殺後,影響一時的掌聲歇後,平心而論,究竟這個雜誌影響了誰?除了我李敖能夠延續這一“與朝廷爭勝”的風骨與幹法外,它又影響了誰?我找來找去,實在找不出一個響噹噹的名字。其雜誌存則義舉,其雜誌亡則義息,不是嗎?看看我臺中一中的同學施啓揚,他當年和我一樣都是爲《自由中國》寫文章的大學生,唯一不同是我用真名“李敖”,他用筆名“揚正民”。在雷震死後問世的日記中,我們甚至看到施啓揚與雷震“暗通款曲”的細節。可是一朝《自由中國》沒了、雷震坐牢了,我們看到的施啓揚,卻是賣身投靠國民黨的文人了。《自由中國》提倡的自由民主、開明法治,和“與朝廷爭勝”的種種,早都被它的作者施啓揚忘得一乾二淨了。究竟這個雜誌影響了誰?我終於看到倒行逆“施”的範例了。馬君武詩說“文字收功日,千秋革命潮”,但在《自由中國》雜誌上,我看不到。在《自由中國》後,我也辦過雜誌,但究竟影響了誰?看來看去,原來答案是我自己。我深切感到“文字收功”的侷限,“反革命”(這裏不遵守國共的狹義用法)的勢力太大了,最後最突出的,只是“與朝廷爭勝”的那股精神而已,是精神勝利!其他的贏面,畢竟又遲緩又可憐。胡適在《自由中國》茶話會上致辭說:我們不要妄自菲薄,我們也是有權有勢的人,只是那種權勢不是世俗的武力與財力。他的觀點令人心神一暢。但是,畢竟時代已變得越來越不“匹夫而爲百世師、三舌而爲天下法”了。蔣廷黻預告說:他們那一代的知識分子是中國有影響力的最後一代知識分子。從許多面上觀察,蔣廷黻說得也是。知識分子的確越來越小化、越專家化了。這個世界已經罕見“大儒”了、已經浪淘盡千古風流的“大儒”了。

李敖名言錄:

1、“如果我不是李敖,我願是李敖第二。”

2、“我要是想佩服誰,就去照照鏡子。”

3、人生啊,N就很好了,爲什麼要追求N+1?

4、傷逝不是回憶,傷逝是一種錯誤的人生態度,它使快樂的回憶蒙上塵土。

5、“在暗室裏,我要自造光芒。”

6、“作爲一個午夜神馳於人類憂患的人,作爲一個思想才情獨邁千古的人,我實在生不逢時又生不逢地。”

7、“我本該是五十年後才降生的人,因爲我的境界,在這個島上,至少超出五十年,我同許多敵友,不是‘相見恨晚’,而是‘相見恨早’。”

8、“我的職業和屠戶有點兒像,就是每天要殺許多豬。只是他用刀,我用筆而已。”

9、“我是絕不怕孤單寂寞的,長夜漫漫,任重道遠,我簡直找不到和我同道的人,只是獨行踽踽地走向前程。”

10、“我罵人的方法就是別人都罵人是王八蛋,可我有一個本領,我能證明你是王八蛋。”

11、“英國人說英國沒有永遠的朋友,也沒有永遠的敵人,只有永遠的利益。對我李敖來說,我沒有永遠的朋友,也沒有永遠的敵人,只有永遠的正義。”

12、做弱者,多不得好活;做強者,多不得好死。

13、有時解釋是不必要的--敵人不信你的解釋,朋友無須你的解釋。

14、笨人的可怕不在其笨,而在其自作聰明。笨人做不了最笨的事,最笨的事都是聰明人做的。

15、我不能等最後審判時才收拾所有的小人與敵人,在半道里,我也要隨手宰他幾個。

16、有人向我挑戰,說“你放馬過來”。我不回話,只是疾馳而去,然後馬後炮打倒他。

17、新時代的思想家、文學家出現了,就是李敖,他創造了《虛擬的十七歲》。

18、我不羨慕別人的年輕,我只羨慕去年的我或上半年的我。

19、古人有大志者“推倒一世豪傑”,但我認爲他們說大話,真正做到此氣魄的,乃是千山獨行的李敖自己、千古一人的李敖而已。

20、我一生朋友不多,也不花時間招朋引類,所以“自大其身”,全靠自己吹捧自己。吃不消我自吹自擂的人應該慚愧,你們本該替我吹的,但你們閃躲,我就只好自己來了。我吹牛,因爲你沉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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