萬曆名臣張居正與海瑞:改革名臣爲何互不相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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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萬曆十三年(1585年),年過古稀的海瑞起復爲南京都察院右僉都御史,此時他已閒居16年。本來明代南京的中央機構,自永樂北遷後多爲閒秩,而海瑞復出不久,就向萬曆上疏,“舉太祖法剝皮囊草及洪武三十年定律枉法八十貫論絞”,要求在萬曆之世行洪武酷法治貪,罔顧情勢變遷,引得朝議紛紜,萬曆不得不出來息事寧人。這事發生在海瑞身上,並不奇怪。這位以“尸諫”嘉靖聞名的直臣,在隆慶三年(1569年)巡撫應天時,就不識時務地力遏土地兼併,乃至不惜開罪前首輔徐階,搞得官怨沸騰。官場的評價是海瑞“滯不達政體”,然而作爲道德模範“鎮雅俗,勵頹風”,則“未爲無補”。

萬曆首輔張居正對海瑞的看法亦大抵如此。然而張居正甚至對海瑞“鎮雅俗,勵頹風”的作用也視而不見,當國十數年,“憚瑞峭直,卒不召”。海瑞賦閒之時,張居正大刀闊斧改革,使得明代儼然有中興之象。“宰相肚裏能撐船”,張居正的識見與胸襟自然遠非以指摘謀進身的言官可比,然則中興名相爲何也容不下道德模範?

分歧在於對待“祖宗之法”的態度上。黃仁宇在《萬曆十五年》中說,雖然張居正和海瑞都“希望尋找出一種適當的方式,使帝國能納入他們所設計的政治規範之內”,但“張居正的措施多少帶有變法的意味,而海瑞的做法卻是力圖恢復洪武皇帝擬定的制度”。張居正作爲“儒而有爲者”,雖然尊重祖制,但稽古而不泥。他以幹濟才入主文官系統,“尊主權、課吏職、信賞罰、一號令”,經濟上清查土地,改革稅賦,軍事上起用戚繼光等名將整飭邊務,開創“萬曆新政”。比如改革官僚體制、提高行政效率的重要制度創新“考成法”就脫胎於朱元璋的“祖宗之法”,化腐朽爲神奇,吏治因之澄清。海瑞追慕成法,心繫民生,但不願意應時權變,見形施宜。他巡撫應天時雖“銳意興革”,使得“民賴其利”,但所秉者唯“剛勁之性”,操之過切,終於半途而廢。其實儒學雖然因循守舊,但又強調舊邦新命,“苟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”。張居正得“祖宗之法”要旨,因勢利導,終能起衰振隳;海瑞執着“祖宗之法”形相,求治心切,反而難有作爲。對於海瑞的癥結,張居正看得很清楚。在給海瑞的信中他說:“三尺法不行於吳久矣。公驟而矯以繩墨,宜其不能堪也。”他認爲“海瑞秉忠亮之心,抱骨鯁之節,天下信之。然考其政,多未通方,只宜坐鎮雅俗,不當重煩民事”。因此,雖然張居正和海瑞都提倡知行合一,經世致用,但一個是務實的改革派,一個是激進的理想主義者,牴牾在所難免。我們可以從李贄的說法中管窺一斑。李贄是當時有名的異端,其思想取道陽明心學而近禪宗默觀,在他看來,非但朱熹、二程不足論,連孔孟老莊也與常人無異。這樣一位狂生如何評價海瑞和張居正呢?李贄認爲,海瑞雖清,不過“萬年青草”,張居正卻是“宰相之傑”,乃是經邦濟世的偉大人物。看來李贄雖熱衷“酷評”,在這個判斷上卻不失公允。

萬曆名臣張居正與海瑞:改革名臣爲何互不相容

用現在的眼光看,張居正對於“祖宗之法”的靈活態度,無疑顯得比海瑞更“理性”,而海瑞方鑿圓枘,未免有些意氣用事,但不應就此忽略張居正和海瑞的共通之處,他們“趣向雖殊,大歸則同”。張居正和海瑞所處的年代內憂外患,危機四伏。邊事有俺答、倭寇之患,內則災害頻仍,民生凋敝。就改善民生、振作國威而言,張居正和海瑞是完全一致的,他們身上體現了儒家士大夫“上下求索”、“以天下爲己任”的優秀傳統。“臨戎虛負三關險,推轂誰當萬里侯”,張居正早年即對邊備不修憂心忡忡;海瑞以六品戶部主事冒死上疏,直斥嘉靖迷信方術,罔顧民生,可謂英雄所見略同。他們都是“不恤人言”的改革家,他們施政的目的都在富民強國,比如後來構成“萬曆新政”核心措施之一的“一條鞭法”,海瑞就是最早的推行者之一。這自然會招來既得利益者、庸碌無能之輩的嫉恨。海瑞巡撫應天,“力摧豪強,撫窮弱。貧民田入於富室者,率奪還之”,給事中戴鳳翔收受請託,彈劾海瑞“庇奸民,魚肉縉紳,沽名亂政”;御史房寰害怕貪污事泄,“先發制人”,說海瑞“大奸極詐,欺世盜名,誣聖自賢,損君辱國”,攻擊可謂不遺餘力。張居正厲行新法,遭謗甚多。遼東巡按劉臺搶報軍功,因“考成法”坐罰,上疏離間君相,滿口“祖宗之法”,要求“抑損相權”;御史傅應禎曾行賄不成,也攻擊張居正的新法,說什麼“天變不足畏,祖宗不足法,人言不足恤”,“此三不足者,王安石以之誤宋,不可不深戒”,極盡危言聳聽之能事。

平心而論,劉臺諸人未必不是在履行言官的職責,然而相比張居正、海瑞的公而忘私,就實在顯得識見淺薄、等而下之。孔子曾諄諄告誡子夏:“女爲君子儒,無爲小人儒”。小人儒乃有才無德之輩,“以私滅公,適己自便”,甚至“挾才以爲惡”,當然不能體會“雖千萬人,吾往矣”的君子儒境界。比如董仲舒的“天人感應論”伸天以屈君,用心良苦,但到了後世小人儒手裏,就只言“祥瑞”不見“災異”,甚至“災異”也變成“祥瑞”,成了其粉飾太平、拍馬逢迎的工具,反而強化了專制皇權,教訓不可謂不深。小人儒還往往成爲改革創新的巨大阻力。對於新規惠政,蓄意阻撓者有之,陽奉陰違者有之,以致遮蔽了有利改革進展的有益對立面。

天變到底足不足畏?其實,“天變不足畏,祖宗不足法,人言不足恤”未必是王安石的口號(鄧恭三先生認爲“三不足”反映了王安石變法的基本精神,臺灣史學界亦有詳細考辨),更不是爲了肆意妄爲,它體現的是王安石、張居正等改革派一以貫之的實踐精神。敬畏天命,約束不受限制的權力固然不錯,但回答“天變足不足畏”恐怕還要直面民生福祉、國家興衰這些更爲重要的判斷標準。“天視自我民視,天聽自我民聽”,“天”不僅惠愛民衆,也佑助執政爲民的美政良治。“大道之行也,天下爲公”,“三代之法”何嘗不是爲了物阜民豐的大同盛世?所以,“三不足”之說真正反對的是“不足恤”的“流俗之言”,特別是藉口“天變”、“祖宗之法”行阻撓改革、維護僵化體制與既得利益之實的各種浮言雜議。我們既要認真對待思想遺產,審慎決策,以制度保證決策的科學性和全面性,更要抓住時機大力推進改革創新,善於甄別各種言論,絕不能因言廢事。事實上,真正的君子歷來是有所畏的。倘若發揮孔子的“君子三畏說”,要求當今執政者“敬畏人民、敬畏法治、敬畏科學規律”,不亦宜乎?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,看來不僅是個哲學命題,還有豐富的歷史內涵。

萬曆十五年(1587年),73歲的海瑞卒於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任上。他去世前大概也意識到“道不行”,連疏乞休卻未獲致仕。5年前張居正卒於首輔之任,生前備極聖眷的他,死後不久即遭言官交章攻擊,乃至遺禍子孫。弔詭的是,海瑞這位敢罵皇帝的清流、最富盛名的言官卻並未攻擊過張居正,反而堅持認爲張居正功不可沒。半山詩云:“相逢故人昨夜去,不知今日到何州”。剛峯太嶽,樂山者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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